盐昔昔

【靖苏】后见君王面

【一】

盛着酒的玉碗被端上前来,不知是哪个宫人将这碗酒斟得这样满,满得萧景琰在一旁紧皱了眉头,下意识地伸手要拦着梅长苏去拿。

梅长苏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,轻轻推开道:“没事,我好得很。”

萧景琰知道他一直惦记着宫里的照殿红,从前林殊就曾为了宫宴上闻见的酒香,拉着萧景琰一道从长辈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走,要偷偷找来解馋。可惜未果,或许是梁帝早猜到他们的心思,将酒藏得深,且命宫人封严了嘴不许走漏消息,当时此事便无疾而终了。

犹似梅长苏这般忍了十三年的病人,一朝康健,到宫里来时又已是萧景琰掌事的时候,如何能不催着他将照殿红拿来。可萧景琰心里向来对他下着一道“禁酒令”,早将平日行事的果断抛到了九霄云外,传宫人去拿酒前犹豫许久,被梅长苏撇嘴道了句“小气”,才终于命人去了。

此刻,酒液还未从刚刚被搁置在案上的力道中缓过来,在玉碗中轻轻晃动。

梅长苏的手方触及碗沿,忽听遥远的号角长声响起,他竟缩回手,弃了少时心中的琼浆玉液不顾,起身取了长剑,一手提弓,抬步便走,没走多远,在殿门前回了头,拱手一笑,对萧景琰道:“还请殿下替我留着好酒,待此战告捷,容我痛饮一番!”

言罢疾步走出大殿,将要消失在殿门外。萧景琰怔怔地看着他逆光行远,听见大开的殿门缓缓合上的声音,恍然一惊,急忙跟上去:“你去哪里?”

梅长苏不应,踏出了殿外。

萧景琰满脑子只想着不能让他去,步履却不知为何重若千钧,拦是拦不及了,只有拼尽全力拖着步子迈向他离去的方向,急急唤道:“等一等,长苏…梅长苏!”

依然是没有回应的,殿门几乎合上,隔绝了殿外大半光明。

萧景琰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方才面对的究竟是谁,近乎绝望地高声喊道:“林殊,林殊!你给我站住!你回来!”

殿门砰然闭紧,只听得外头几声战马踢踏嘶鸣,士卒振臂高呼,然后一切声音渐渐微弱下去。

脚下无形的桎梏一瞬消失了,萧景琰从中挣脱出来,踉跄转身,颇为狼狈地拽过架上长剑,一面大步奔向门前,一面将剑鞘一把扯下丢开,只听“当啷”一声,响彻空阔的大殿,与此同时他拉开殿门冲出门外,人早已经不知去向。眼前,楼阁重重、檐牙交错的金陵城正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。

萧景琰孤身站在太平盛世里,执剑而立,双目空茫,显得那么格格不入。

【二】

及到四月,梦多了,雨也渐渐多起来。这日又一场雨后,沿道辛夷花落了一地,坠露生凉,空气中浮着一点清净的淡香,似乎石阶旁附着的苔痕颜色也被染得更深了。

近来常是一夜醒来,金陵便已被雨温柔洗刷过,不闻何时窗外已落花纷乱。

乍暖还寒时候,有人偏不爱添衣。

萧景琰拿了件狐裘,又往铜制手炉内添了炭,本要将一盒点心也带了去,但思前想后,自觉清楚梅长苏欢喜自己带什么去看他,将点心搁下,命人取来一小坛陈年的照殿红,倒进一个酒壶中,好生带着,一人出了宫。

此去并非独行,萧景琰到城门处还是辰时,蒙挚与霓凰已候在城门前,见他来了,二人便要俯身行礼,萧景琰道一句“免礼”,抬手将为首的蒙挚轻轻一扶,二人才皆平身。简短交谈几句后,便一道策马向城郊行去。

扑面而来的东风不仅送来木叶的清香,萧景琰亦嗅到几缕酒香,从酒壶中漏出来,闻着香气醇厚,未及入喉,只消这么闻着似乎也能醉人。

蒙挚与霓凰二人最初默然,间或低声交谈一会儿,萧景琰有时搭上一两句话,便要低头瞧一瞧悬挂着的酒壶,唇角微翘。许是他心中有所感怀,竟觉今日金陵城与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的距离较往日短了不少。

到山脚林前,听得马一声长嘶,萧景琰回过神来翻身跃下,找树桩将其拴好。那马是将那匹随他征战多年的老马替换下来的新马,不记得是由哪位军侯献上的,最初性子有些桀骜不驯,驯服后也比常马更活泼一些,此时果然不肯安安静静地站候着,屈了屈前蹄,踢踏几下。因此萧景琰紧一紧桩子上的绳结,安抚地拍拍马的脖颈,才跟上另外二人往山深处去了。

【三】

孤山的春夏向来树木葱茏,山间除溪涧如玉佩相撞般的淌水声外,便余春风春鸟,或许是因着时节的缘故,这些声音回响在空山间,无端端的显得十分寂寥。

蒙挚提了剑在最前方踏出条路来,后面二人拿着各自的东西跟上,不知走了多久,踏过几层石阶,终于见一小径,隐没在细草中,道旁的藤蔓枝桠摇缀披拂,一座坟冢被满目青色掩映着,安安静静的立在尽头。

墓碑无字,才受山雨冲刷,被叶间罅隙中倾泻的阳光一照,泛着冰冷的光,更有一些雨滴从叶尖跌落,流过石碑滑进两旁的草中,地上便也泛着莹莹浮光。

萧景琰隔了段距离便站定,由前面二人先将带来的糕饼果酒整齐摆好,燃上香。蒙挚先同这方墓碑道一句:“小殊,我们来看你了。”然后便道如今四境安好,大渝有长林军防着,不敢来了。

霓凰又续言诸如飞流很好,蔺晨很好,静太后好,言侯爷好,莅阳长公主好,甄平黎纲、吉婶晏大夫、豫津景睿、庭生穆青都好,我们也很好,所有人都好,请他莫要挂心。再兼描述南境苍山洱海,北国林海雪原如何如何美,话中几乎细数了到过的大梁江山。最后道:“兄长若是愿意,便回来看看…”言罢已泣不成声,抬手擦去脸上的泪。

萧景琰在旁安静地听,忽而想着,他们如何就能断定梅长苏去的是个不快乐的地方。

那头或许亦有河山待他游历,有故人待与他重逢,且也有一方土地专为尘世中人怜悯的立着碑。他在那里活着,比人世间快乐。

【四】

另外两人话几乎说尽了,霓凰才突然想起后面还站着个人静静听着,止了话,蒙挚也随即让到一旁,抬袖抹了把脸上的泪痕。

只剩萧景琰。他既未带着什么梅长苏喜欢吃的糕饼,也未拿几本梅长苏爱看的书来,这些东西梅长苏舍不得烧。所以他只将他以前最离不开的狐裘与手炉捧上前,先将尚有余烟的手炉置于石碑前,而后依然地拿着狐裘,看火光在裘衣一角渐渐亮起来,才撒手任裘衣整个陷入火中。

看着跃动的火光,萧景琰想起去年今日他身着战甲,提剑纵马掠过猎宫守军负隅顽抗的战场,带着一身尘土血污与几处伤痕大步踏入猎宫大门,手握兵符归来复命,而梅长苏白衣素净,隔着一地狼烟残火与满目疮痍朝他遥遥一望,如松柏立根一般坚定决然。

自那很久之后的某一个午后,萧景琰将进宫述职的蒙挚留于宫中,两人就着一盏白水、几盘糕点,临窗长谈。那时萧景琰方知梅长苏曾经喃喃地道了一句:“再也没有人能阻碍景琰了。”

后来赤焰案结,梁帝病笃,四国伐梁,一切纷扰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午后忽然化作案上静静躺着的将士名单,果真没有了哪个人能阻碍萧景琰光明正大地为梅长苏烧一捧黍稷梗,且替他将裘衣与手炉也带了来。

【五】

春来冰雪消融。又一阵东风拂暖,把些许灰烬吹散,洒在四处。灰烬到处,万物安好,唯有几棵旧时冬日的梅树,空枝末梢在东风里轻颤着,树下斜卧了二三红色的花瓣,也是轮回中的一场葬礼,要以旧血换新生。

梅花不谢,春便不来吗。

自然不会的。

萧景琰努力弯起嘴角,不愿梅长苏倘若泉下有知,瞧见一点自己难过的样子。

老酒的气味混在雨后泥土的芬芳中,竟结合出一道奇香,久久缭绕鼻尖。

萧景琰的眼前浮现出白衣客卿披着银甲,在梅树下练剑的场景。

衣袂翻飞,落梅纷乱。

纷纷扬扬的落花中,那人向他伸出手,笑得灿烂:“萧景琰,你欠我的照殿红呢。”

萧景琰隔着一层泪水久久地望着,先斟了半杯酒,沉吟一会儿,终究将满壶用以为故人庆功的照殿红尽数浇在地上。他没有如三月抄写阵亡将士名单一般大放悲声,似乎面对的不是孤冢,而是寻见归途的故人站在青山翠柏间,隔着一方坟茔与自己相望。

那么近,那么远。

他的病总算全好了。

萧景琰含着笑,眼角却微红,柔声道:“长苏,记得多添些衣服,不然着了凉,又要喝苦药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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